在過去3個月時間里，一場50年一遇的特大旱災持續(xù)襲擊了中國中部和北部,，持續(xù)時間之長,、受旱范圍之廣、程度之重為歷史罕見,。本報記者沿著母親河黃河繁衍的足跡,，實地探訪中原大地的蘭考、民權,、睢縣三地,，揭示大旱之下，那些更為令人擔憂的現(xiàn)實,。
2月7日,，2300多發(fā)炮彈終于在河南上空換來百日大旱后的首場降雨，但霧氣般的水粒卻矯柔得僅夠濕潤空氣,。當天下午,，“首雨”的喜悅在蘭考縣東壩頭村村民李國強心頭堅持了不到1個小時，就被另一種更深的焦慮代替,。
在過去3個月時間里,，一場50年一遇的特大旱災持續(xù)襲擊了中國中部和北部15個省市區(qū)，8個冬麥主產(chǎn)區(qū)(河北,、山西,、安徽、河南,、江蘇,、山東,、陜西、甘肅)首當其沖,，1.3億畝耕地受災，幾占中國冬麥種植面積的一半,?！澳芑钕乱话刖筒诲e了?！?5歲的李國強站在草茬地般的麥田里,，腳尖扒拉著枯葉，干澀嗆鼻的沙土撲面而來,。
舉全河之力
沿途無數(shù)條饑渴的引水渠如深不見底的吸管,，伸進“母親河”并不豐腴的肌體。
自打春節(jié)過后,，55歲的李國強就開始掐著指頭過日子,。家中的10畝小麥黃得只剩下一點綠芯。雖然村西1公里外就是黃河,，但在這個無雨無雪且氣溫過低的冬天,，強行澆水只會把麥苗凍死。
事實上,，無雨的日子早在去年10月下旬就已經(jīng)開始,。最初兩個月，李國強盼能下場雨,，到了臘月,，他又希望有場雪，但這些愿望最終破滅于農(nóng)歷新年——這時,，麥子已經(jīng)黃到根上了,。
而村子在河東的1000畝小麥，已枯黃殆盡,，只剩下河西的一點灘涂地,，麥苗在黃河的庇護下得以幸存。
一切似乎都有預兆,。整個2008年,，極端氣候都在困擾著這個“中原糧倉”。從年初的冰凍災害到春季的揚沙和山洪,，再到夏季的冰雹到強對流天氣,，尤其是7月13日，鄭州出現(xiàn)174毫米的強降雨,，水淹城區(qū),，為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歷史第二位,。
入冬后，拉尼娜現(xiàn)象與全球大氣環(huán)流異常卻阻擋了來自孟加拉灣的水汽,，北方諸省滴水不見,，大旱拉開序幕。連續(xù)百日無雨的河南更成為受災最嚴重的省份,，受旱面積超過六成,，為1951年以來之最。
2月8日,，李國強意外發(fā)現(xiàn)麥田東側已荒廢十多年的灌溉渠又變得流水蕩漾,，這與日漸回暖的天氣一道給東壩頭村兩千多名村民帶來了喜訊。李國強借了侄子的水泵,，澆了一畝多的麥子,。
這“意外之水”并非從天降，而是來自黃河,?！伴l口已經(jīng)開到最大了?！本嚯x東壩頭村8公里外,，蘭考三義寨渠首閘管理處處長葉世忠指著一條新挖的引渠說，“現(xiàn)在引水能力已提高了近8倍,?！边@意味著，數(shù)以千萬方計的黃河水將毫無阻礙地通過這條“引黃總干渠”,，惠及豫東平原中部4000平方公里土地和300多萬人口,。
曠日持久的旱情加重了人們對水資源的渴求和依賴，人水矛盾也隨之明顯,。在河南,，全省主要河道入冬后來水比常年偏少三至八成，大中型水庫蓄水量比去年同期偏少5億立方米,，已有316座小型水庫干涸,。
在眾多無水可用的山區(qū)，打了過百米深的井還是干的,，一盆水洗菜洗臉洗碗再喂雞,，農(nóng)民3個月不敢洗澡，一些地方的生活甚至倒退回挑水時代,。
因此,，貫穿中原大地的黃河幾乎成了惟一的救星，在災情嚴重的北方八省,，沿途無數(shù)條饑渴的引水渠如深不見底的吸管,，伸進“母親河”并不豐腴的肌體,。
為支援下游省份抗旱，在來水比多年均值偏少13%的情況下,，1月6日至2月8日短短一月間,，黃河防總仍6次增加小浪底水庫下泄流量，達900立方米每秒,，為多年同期均值的3倍以上,。專家稱已是“舉全河之力”。
但此舉所付出的代價是黃河干流五大水庫可調(diào)節(jié)水量銳減近三成,，小浪底“縮容”過半，黃河水調(diào)形勢異常嚴峻,。
但對漫長而廣袤的黃河流域來說,，這仍是杯水車薪。災情最嚴重時,，全國受旱耕地直逼3億畝,，442萬人、222萬頭大牲畜發(fā)生飲水困難,，多省發(fā)布紅色干旱預警,，國家防總也拉響了歷史上首次“Ⅰ級抗旱應急響應”。
國家防總秘書長,、水利部副部長鄂竟平稱此次旱情為“歷史罕見”,。
梗塞的“毛細血管”
市皓村附近的村莊，多數(shù)老灌溉系統(tǒng)的引水能力只剩不足兩成,。
近在咫尺的黃河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李國強等沿河農(nóng)民的災難感,。在其身處的河南蘭考縣，因歷史上長期與風沙,、鹽堿,、內(nèi)澇斗爭而擁有了堅忍純樸的民風。如今,，優(yōu)秀共產(chǎn)黨員焦裕祿仍葬在城中一個山體制高點上,。
除了政治名縣，作為水利重鎮(zhèn)的蘭考還身兼著“引黃灌溉”的重要節(jié)點和黃河故道的源頭,。龐大的水網(wǎng)從這里延伸,，滋潤著下游360萬畝良田。黃河水由三義寨入豫后,，經(jīng)商丘,、蘭東、蘭杞等干渠的調(diào)配,，為沿途城鎮(zhèn)供給水資源,。
然而,，對于地域廣闊且居住分散的農(nóng)村地區(qū)來說，要分享這些資源,，必須依靠更為細致周全的溝渠網(wǎng)絡,。如今，大旱讓這套被廣泛比作“毛細血管”的農(nóng)村水利配套設施矛盾盡顯,。
只需從黃河引水口往南20公里,，干旱的氣息就會撲面而來。在蘭考城關鄉(xiāng)市皓村,，村民李二臣在本報記者面前用一把隨風飄散的干沙土驗證了這一點,。他腳下3畝麥田已經(jīng)枯死過半，毫無粘性的沙土地像一個無底洞,，貪婪地吞噬著從水井抽上來的細流,。
黃河水離這里并不遠，早年還有一條小運河和一套小溝渠將其與田頭相通,。大約10年前,，運河因年久失修而淤塞，變成一個墨綠色的污水池,，小溝渠也被樹葉或垃圾覆蓋,。“我們向村里提過意見,，但各家顧各家的地,，誰來牽頭呢？”李二臣后來只好和幾戶村民合資2500元挖了一口井,，卻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從鹽堿地層抽上來的水極易讓麥苗害病,，更重要的是，15元一畝的油耗讓他不堪重負,?！爸灰獪p產(chǎn)三四成，今年就算白忙活了,?！?/P>
掀起于1950年代的農(nóng)業(yè)灌溉現(xiàn)代化革命曾使中國擁有了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灌溉系統(tǒng)。隨著包產(chǎn)到戶和取消農(nóng)村勞動積累工,、義務工,，這些集體水利工程大多遭擱置或荒廢,。在市皓村附近的村莊,，多數(shù)老灌溉系統(tǒng)的引水能力只剩不足兩成。
一項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：中國大型灌區(qū)骨干工程建筑物完好率不足40%，工程失效和報廢的逼近3成,，導致個別地區(qū)可灌面積減少近半,。直至2003年，中國19.5億畝耕地中,，還有11.1億畝尚要靠天吃飯,。
過于粗放和陳舊的渠道系統(tǒng)讓中國農(nóng)村渠道灌溉利用率只有30%—40%，在河南,，這個數(shù)字還要更低,。在最近的公開場合，水利部副部長鄂竟平也承認并正視了中國農(nóng)田水利工程長期“欠賬”的問題,。
“國家的投資都在大江大河的治理上,，反而忽略了對農(nóng)民最密切相關的溝塘渠?！鞭r(nóng)業(yè)問題專家,、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風田說。
消失的青山碧波
“那時候湖面寬得像大海,?！?/P>
然而,，灌溉設施的落后欠賬還不是惟一的問題,。
從蘭考沿黃河故道往南60公里,，就是民權縣,。黃河曾在這里流淌過700年,，現(xiàn)在卻沒有多少水的氣息,。
雖然從蘭考引進的黃河水沿著故道遺址化作涓涓細流滋潤這里，但民權縣所屬的商丘市仍屬重度缺水地區(qū),，人均水資源占有量不足全國平均水平的八分之一,。
2月8日下午,，在喝了二兩白酒后,，54歲的林七鄉(xiāng)王小莊村村民霍新安噴著熱氣鉆進被窩,，埋怨起這糟糕的天氣。
屋外是旱已見底的林七水庫,。村里的田就在對岸,，往年這個時候，坡上早已是一片青翠,，現(xiàn)在卻如一堆雜草,。兩天前,，由于水位過低,，急于灌溉的村民們硬是從湖邊抽出一灘粘稠的黑泥水,。
“商丘境內(nèi)5個水庫已有4個處于死水位,。”河南省商丘市水利局引黃管理辦公室主任高巖說,，“剩余總庫容還不足設計容量的1/10,?！?/P>
在中國多數(shù)地區(qū)，區(qū)域總水量的持續(xù)減少已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,。這對擁有四百多座缺水城市的中國來說，危機尤為迫近,。
上一次對旱災的記憶是在1994年,。那一年春夏秋接連鬧旱,，林七水庫的水面一下子退后了半里路,，霍新安來回折騰地提灌，最后也沒保住那幾畝薄田?，F(xiàn)在旱災更勝當年,，但他卻老了,，還受了傷,。像一個無心戀戰(zhàn)的士兵,，霍新安雇人澆了一回水,，也不去督工，只求心安,。
“那時候湖面寬得像大海,?！被粜掳矐涯钜郧扒嗌奖滩ǖ娜兆樱m然這個簡單的愿望正不斷受到挑戰(zhàn),。根據(jù)當?shù)厮馁Y料現(xiàn)實,，由于缺少入境水,，商丘大部分河道基本常年干枯,，而且過度開采地下水，耕地沙化和地表下陷日益嚴重。加上人為的圍湖圈地,，林七水庫面積減少近一半,。
也就是說,，即使不發(fā)生旱災,，水資源枯竭也是一個難逃的宿命,。
而被商丘視為救命稻草的“客水”黃河,，現(xiàn)在也是自身難保。全球變暖已經(jīng)讓喜馬拉雅山脈冰川以超過了過去300年的10倍的速度融化,，而且全國還有超過八成的冰川加入到這一行列來,。這意味著，不僅是黃河,，長江,、嘉陵江等重要水系都面臨著逐漸枯萎的命運。
“沿途各地用水量又只增不減,?！备邘r說。按照最新錄得的數(shù)據(jù),，雖然蘭考引黃入水口已滿負荷運作,，但經(jīng)過沿途分流，到60公里外的林七水庫,，水量已為零,。
林七水庫的命運只是一個很小的縮影,。中國每年平均有20個天然湖泊在地圖上被抹去,，半個世紀來累計已有1000多個,。這些消失的水體資源,，又會報復性地催生更多的極端氣候現(xiàn)象，如1998年的長江洪災,。
不能澆灌的水
這條時常漂浮著泡沫、拖鞋,、食物殘渣和商品包裝的排污渠，對麥苗來說無疑是一劑毒藥,。
遠離黃河,，往南進入豫東平原腹地,，水的問題卻以另一種方式嚴峻起來——水體污染正侵蝕著本已貧瘠的水資源,，進一步惡化澆灌環(huán)境,。
位于睢縣惠濟河兩岸的農(nóng)民就深深受困于此,。這條僅長191公里的淮河支流,，經(jīng)豫東5縣后入安徽,。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里,，平均每10公里就有1座大型制藥廠或造紙廠的污染密度，讓它變成一條粘稠惡臭的黑色溝渠,。
睢縣朱莊就是位于沿岸一座普通的村莊，在與惠濟河共存的日子里,，后者除了污染嗅覺和地下水源外,，并無他用,?！跋奶斓臅r候,，一里地外都能聞見?！?4歲的村民安志強坐在院子里說,，他身旁的水井已經(jīng)抽不出水,。由于過分依賴地下水灌溉,，井內(nèi)水位已嚴重下降,。
有些膽子大點的村民開始想起用河水,。這是個冒險的嘗試，這條時常漂浮著泡沫,、拖鞋,、食物殘渣和商品包裝的排污渠，對麥苗來說無疑是一劑毒藥,?！胺凑凰酪驳煤Σ??！卑仓緩娬f。在河南,、安徽兩省,，毒死家禽、引發(fā)癌癥等事件經(jīng)本地媒體報道后，惠濟河變得臭名遠揚,。
安志強年輕時關于惠濟河的記憶非常美好,，可以游泳、洗衣服甚至可以直接飲用,。而現(xiàn)在,，想要找到一條這樣的河無疑是一種奢侈,。在現(xiàn)在一些飽受旱災肆虐的鄉(xiāng)村,，喝完地下水后,，人們開始用漂白粉過濾山澗河水飲用,。“水資源利用不合理,，水體污染,，已經(jīng)成為加重旱情的兩大因素?！杯h(huán)保咨詢專家馬軍說,。作為重災區(qū)的河南，則兩者齊備——人均擁有水資源量不足全國平均水平的1／5,，且近一半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已不適合使用,。而在全國范圍內(nèi)，七大水系已有三成失去使用功能,，連農(nóng)業(yè)灌溉都不行,。“這些都把環(huán)境推向一個崩潰的邊緣,?！瘪R軍說，“我們將逐漸喪失應有的抗災能力,?！?/P>
一個近似“臨急抱佛腳”的計劃正在實行。為改變水質并適應抗旱,，惠濟河上游正引用大量的黃河水沖洗河床,。此舉的效果快捷且明顯，河水從墨黑變成淡棕色,，垃圾也少了很多,，一些沿岸農(nóng)民開始提水灌溉?！翱偙仁裁匆膊蛔龊?。”一位朱莊村民說。
“最幸福的事”
棄田打工成了不少精打細算者的首選,。
1970年代初,，安志強也曾熱火朝天地在這里抗過旱。那時候他負責開生產(chǎn)隊里的大功率水泵,，用直徑3米多的大水管把河水送往下轄的6個自然村,。田地里，勞動號子響徹天邊,，場面壯觀,。
除了河邊一條斑駁的紅磚渠，安志強的記憶已成為過去,。雖然同是抗災,，但不同年代的解決方式又不一樣?！艾F(xiàn)在各買各的泵,，各澆各的田?！卑仓緩娬f,，“人心湊不到一塊了?！?/P>
“湊一塊”是他前段時間的設想,，他找了一些鄉(xiāng)親，商量能否大家湊錢買個大水泵,，像生產(chǎn)隊那時一樣分水到田,。討論倒是很激烈，但是卻沒了下文,。再找他們的時候,，有人說他準備出去打工，有人說已經(jīng)買了農(nóng)具,，有人嫌錢太多……“眾口難調(diào),，老一套不管用了?！?/P>
在鄰近的村莊,，另外一些人也在實施著他們的抗災試驗。有些村裝了“井井通”,，水管直接拉到各家田地,，刷卡就能取電灌溉澆水；一些在外有所成就的企業(yè)家也趕回家鄉(xiāng),，捐款并參與抗旱,。
隨著澆水次數(shù)的增多,，人們又被新的問題困擾——澆灌成本。井水水位不斷下降,，耗油量也不斷增大,，一些村民已暫停了澆麥。他們的理由很簡單——油錢砸進去了,，但不知道能救活多少,。
一些村民算過賬，按一畝地澆兩次來算,，加上其他成本,，每畝地要二百多塊，已經(jīng)占了一畝收成的一半,，而且還要在不減產(chǎn)的理想狀態(tài)下,。
所以,，棄田打工成了不少精打細算者的首選,。當然，令人欣慰的還有國家將對糧食收購價每斤至少漲一分錢和即將發(fā)放直補的消息,。
雖然人們總是各懷心事,，但在各地政府部署里，則是一場雄心勃勃的大戰(zhàn)役,。截至2月8日統(tǒng)計,，北方冬麥區(qū)8省日最高投入抗旱人數(shù)1349萬人、開動機電井126萬眼,、泵站2.18萬處,、抗旱機動設備179萬臺套，出動機動運水車輛28萬輛,，累計投入抗旱資金32億元?，F(xiàn)在，8省旱區(qū)受旱麥田已灌溉五成以上
雖然后來兩場雨稍微緩解了旱情,，并促使全國耕地受旱面積減少了2500萬畝,，但目前仍有346萬人仍飲水困難，氣象專家也稱北方干旱短期內(nèi)難以緩解,。
2月9日,，元宵節(jié)。這天傍晚,，安志強澆完了最后一畝麥子,，騎著三輪車慢駛在惠濟河的河堤上。升騰的霧氣漸漸包裹了整個村莊,。
慶祝節(jié)日的鞭炮和煙火已經(jīng)提前在村里響了起來,，在這片充滿硫磺味的氤氳中,，安志強開始計劃明天的事情——到田里坐坐，如果多找到幾棵吐綠的麥茬,，那將是現(xiàn)在最幸福不過的事情了,。
